25歲的日本女演員井上奈美（藝名有愛綺）自殺身亡半年後，有「東方百老匯」之稱的日本寶冢歌劇團在近日終於鬆口承認劇團內部存在霸凌行為，並向受害者家屬致歉。井上奈美的母親控訴，劇團內曾有人故意用捲髮棒燙傷女兒的額頭。這一細節如同韓劇《黑暗榮耀》的現實翻版，讓人不寒而慄。
Hakpok是韓語中「校園暴力」的簡稱，近幾年，韓國社交媒體上掀起了一場「Hakpok #MeToo」運動，很多受害者在畢業數十年後，站出來指控那些加害者。2021年，韓國女排姐妹花李在英和李多英事件或許可以看作是這場浪潮的開始，她們被指控曾毆打虐待、持刀威脅同學，事件曝光后，二人在社交媒體上對受害者進行了公開道歉，並被開除出了國家隊。
《黑暗榮耀》劇照
少數受害者打破沉默的勇氣是可以鼓舞更多人的。李在應和李多英事件后，韓國文體界多位名人被指控曾在學生時代霸凌他人，其中一些人因此中止了職業生涯，比如在熱門韓劇《大力女子都奉順》中飾演暖心男二的金志洙，和最快球速達到160公里的韓國頂級棒球投手安佑鎮。
2022年，以向校園霸凌加害者復仇為主題的韓劇《黑暗榮耀》大火，進一步推動了韓國本土的這場「Hakpok #MeToo」運動，較為諷刺的是，在多年後被證實曾是校霸的名人中，也包括《黑暗榮耀》的導演安吉鎬。本月初，在中國擁有較高知名度的兩位韓國女演員全鍾瑞和韓素希也陷入了校園霸凌傳聞，前者被指控參與多人鬥毆，並教唆男同學性侵低年級女生，後者被指控用髒話辱罵同學、嘲笑同學外貌。被控霸凌后，全鍾瑞的經紀公司發聲明否認了所有指控，並表示將用法律手段維護藝人權益，韓素希方目前還未回應。
《黑暗榮耀》劇照
在這類傳聞得到證實或證偽之前，往往會出現霸凌「羅生門」。首先是因為，按照韓國的刑事誹謗法，受害者說出的是事實，霸凌加害者也可以起訴他們並要求索賠，且可能獲勝。在這種情況下，多數受害者往往以網路匿名的形式發帖控訴。這類控訴很容易被斥為惡意抹黑。另外，對於發生在多年前的校園暴力事件，除了口述自身經歷，受害者手中往往難有切實的證據。加害者受到的校園暴力處罰記錄，除非嚴重到被強制退學，那麼會被永久記錄在學生檔案上，其他的不良記錄僅在學生檔案上留存2年。
在這種背景下，給某位明星蓋章為「霸凌咖」並不容易。要麼是像金志洙那樣，有多位受害者站出來接受採訪，且證言在細節上可以相互支撐；要麼是像《黑暗榮耀》中扮演吸毒富家女的金赫拉一樣，受害者公布了和她對峙的電話錄音，金赫拉雖然始終沒有直接承認霸凌，但面對對方的所有質問，她一直不停道歉。
《少年的你》劇照
又或者是像因在《請和我的老公結婚吧》中飾演惡女而走紅的宋昰昀這樣，暴力行為嚴重到了沒法用不承認或不記得了等借口輕易抹掉。她被指控曾在高中時夥同另外兩人對一名女生進行毆打，致使對方休養3-4周才痊癒。在幾次否認霸凌指控，都很快被打臉后，她的經紀公司承認，宋昰昀確實曾因校園暴力而被強制轉學。在韓國，校園暴力處罰處分總分為1-9號，不同處罰對應著施暴嚴重程度而來，1號最輕，為書面道歉，9號處罰力度最重，施暴者會被強制退學，宋昰昀被要求轉學是8號處罰，距離頂格處罰一步之遙。
被捲入校園暴力傳聞的韓星太多，從人氣演員南柱赫、朴慧秀，到男團成員Stray Kids黃鉉辰、女團成員(G)I-DLE徐穗珍……儘管其中一些還未有定論，但已經讓人有一種「韓娛人均校霸」「韓國是霸凌大國」的感覺。不過從數據上看，在世界各國中，韓國的校園霸凌現象並不突出。
《Who Are You-學校2015》劇照
根據PISA在2018年的報告顯示，在經合組織中，平均有23%的學生表示每月至少遭受幾次霸凌，而韓國學生每月至少遭受幾次霸凌的比例是9.4%，在所有統計國家及地區中最低。具體到不同的霸凌行為，從造謠、推搡、損壞東西、威脅、取笑、孤立，直至包含暴力行為，在每一項的學生報告率上，韓國都遠低於經合組織的均值。
這和我們的主觀感受非常不同。PISA的報告指出，各國學生所報告的霸凌經歷存在著巨大差異，這與學生的年齡以及所居住的國家和文化有關。我想，有可能是《黑暗榮耀》《豬玀之王》等影視作品的流行，讓我們對韓國霸凌產生了認知偏差，也有可能是，長久存在的校園暴力已經成為了韓國社會的一部分，當一代代人都接受它的時候，當異化變成常態的時候，讓孩子們清楚地識別並報告它，是很難的。
《人性課外課》劇照
很多校園暴力事件背後，我們都能看到家長和老師的不重視，學校缺乏一套能夠即時中止霸凌傷害的體系，以及較輕的懲罰制度。但這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是韓國社會對於分出權力高低的病態追求，是權力不平等讓霸凌有了生長的土壤。
據韓聯社報道，在2020年一項對1500名19歲至69歲的成年人展開的調查中，有83.9%的人認為韓國社會霸凌現象嚴重，26.9%表示過去一年內遭遇過霸凌。70.1%的受訪者應對霸凌的方式是忍耐，其中，39.6%擔心，不這麼做會帶來不良後果。
《金字塔遊戲》劇照
韓國霸凌現象之普遍，促使韓國人特意發明了一個合成詞Gapjil，用它來專門形容對他人擁有優勢地位之人的傲慢態度或行為。Red Velvet隊長裴珠泫在拍攝期間「踐踏並辱罵」了一位從業15年的造型師，這是建立在名氣上的霸凌；韓劇《財閥家的小兒子》中，身為秘書的尹炫優被財閥一家人吆五喝六，茶水潑到腦袋上也得忍受，是財力帶來的傲慢；《D.P：逃兵追緝令》中，一等兵虐待二等兵，老兵虐待新兵，倚仗的是資歷老；甚至是年齡相差幾個月的學生，也要分出個前後輩，這賦予了很多前輩行使權威的正當性，而這正是很多校園暴力萌芽的開始……
嚴格劃分等級秩序的同時，韓國社會的競爭壓力又非常大，從考學到就業，無一不內卷。逼仄的社會環境讓本該包容多元選擇的日常生活變成了遵循單一價值尺度的大逃殺，逼迫每個人去成為「贏家」。某種程度上，霸凌是成為贏家最簡單的方式。
有人說，韓國的影視作品什麼都敢拍，現實卻什麼都不改。在這波反霸凌浪潮中，針對校園暴力，韓國已經修訂了《中小學教育法施行細則》，嚴重的校園暴力記錄將在畢業後記入檔案4年，這意味著加害者在考大學和就業時很可能受到影響。針對職場霸凌，政府機構、警方、民間團體和企業都提供了「Gapjil熱線」，鼓勵市民舉報濫用職權的官員和老闆，已經有政府高官和企業高層因霸凌而名譽掃地。
《清潭國際高等學校》劇照
這是韓國社會的進步，但也不要忘了，更難的是去改變那種長年累月的「以成就為中心」的社會氛圍。如果一個人的人格、尊嚴一直和他的個人成就掛鉤，那也就是默許了贏者通吃、敗者淘汰的那套規則，這樣的環境，未來可能會發生比霸凌更糟糕的事情。